事情已经过去快十年了,我还总是时不时地想起他,想起他那双明亮的大眼睛。
他叫姚光文---如果他能看到我这段文字,哪怕只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会写出他的真名----可是他毕竟已在天国里,人世间的一切都不可能知晓了。
那年我十六岁,中专一年级下学期而已。却已是那所部属卫校的“知名”人物,被誉为“品学兼优,才艺双全”,是班长,还担当了当时残缺不全的学生会的部分工作。所以,我有些自恃清高。
学校对面,隔着几米宽马路的是一个军事研究所,一个男儿众多的军队。这两家建到一起,想来真是有些滑稽,也不知领导同志们是怎么想的,把一个男多女少的军队和一个女多男少的卫校放在一起,还隔得如此之近。
我周围的男生却并不少,我那时是校电声乐队的贝司手,歌手、吉它手和号们都是帅哥。1.92米的吉它帅哥天天跟吃错药一样一到排练间隙就在耳边深情地唱时下流行的《花心》,让人头皮发麻。走在路上,还常常会被大男生堵着让喊“哥”。每天晚上分发全校的信件路过各班时,医士班和职工班的男生们总是故意发出可怜巴巴的声音:“红妹妹,有我的吗?”
周末舞会的时候,对面所里的战士们避开大门口学生科长的视线,偷偷溜进来“找老乡”。竟有几个我们涪城的先后找到了我。“我们早就知道你了!”“你的名字如雷灌耳啊!”说话的是“三条道”的,他们夸张的表情和熟悉的乡音让我感到好笑又亲切。我有些不好意思,把目光投向他们身后的一个小个子,从肩章看来,他刚入伍不到一年,是个新兵。他正冲我善意地笑着,望着我的那双眼睛又大又亮。我也冲他笑笑。
周末晚上,看女生楼的阿姨对我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我便请了他们到宿舍里坐坐。那时我刚离家不久,特别想家,看到他们,尤其是听到他们讲家乡那些熟悉的地方和事情,真的感动得想掉泪。那天晚上,我们在一起兴奋地聊了好久。
又是一个周末,我和我的同桌一起去外面的书屋租了书,回来的路上看到迎面过来的一个穿西服的男孩子在冲我笑,我正在疑惑地想他是谁,那双明亮而含情的大眼睛,让我一下子记起了他。“你好!”他走过来说。我的同桌竟然马上走开了。他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并再三叮嘱说:“回宿舍再看!”当时他的脸红得厉害,说完这句话就匆匆转身走了。我看了他的信,他说他叫姚光文,今年十九岁,很喜欢我,想和我交朋友,希望我能同意。如果我同意,就给他回一封信,如果不同意,就把这封信毁了算了。。。。。我合上信页,眼前浮现出他那害羞的大红脸、腼腆的笑容和明亮而多情的大眼睛,忍不住笑了。
第二天下午,我按他约定的时间到了大门口。我没给他写信,走到他的面前大声地说了句:“那好吧!”然后咯咯笑着就走了。我回到教学楼里,从我们班的窗口正好可以看到我们学校和他们所的两座相对的大门。他竟然还在那里手足无措地转来转去。
后来我好象把这事给搞忘了。直到有一天,他约我和他在校外某处见面------那时通讯远没有现在发达,我都忘了他是怎么约到我的了-----他穿的便装----他们每当有外事活动时就不让着军装-----是笔挺的黑西装。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我已记不得当时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在我身后亲昵地喊了我一声,我回转身,他走上来,把一个小包递到我手上,是一个用手手绢包成的小包。“什么呀?”我一面笑着问,一面打开来,他的脸早已红得跟陕西的富士苹果一样了。“你是我的第一个女朋友,这算是我第一次送你的礼物。”现在想起来,那大概是两条白底红花的手绢包着一包五彩的糖果。“我们那里,第一次见面不是还有红包么?这也算是。。。。。”他唯唯嚅嚅地解释着。我笑着没说话,心底却在嘲笑他的俗气。我妈妈虽然是下乡的知识青年,我生在农村,却几乎没在农村生活过,不懂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反倒感到厌恶。我没生气,一路上却没再和他说一句话。
回到宿舍,我把一包糖往桌子上一扔,姐妹们嘻嘻哈哈一边抢着一边打趣我,我也忍不住笑起来了。我写了一封信,说不知道原来他是想谈女朋友,我却答应过我的妈妈要到二十五岁再谈恋爱。把他的信也附了进去,我不想让别人的感情留在我这里。
我收到了他的回信。他说尊重我的意志,他不会再来打扰我,但他还是会默默地喜欢我。
之后便没有他的音讯,繁忙班务工作和日渐临近的期末考试让我很快忘了他。
那是夏日的一个正午,天气酷热,我和室友利用午休时间到研究所门外的商店买东西。室友还在店里挑来选去,我走下楼,站在店外的树荫下等她。我听到一辆大卡车从研究所的大门内开出,我没有回头,因为我站在台阶上,不可能对车辆的行进有影响。但车上却按起喇叭来,“嘟----嘟----”我回头一年,驾驶室里有个人正在冲我笑。是他,“大眼睛”!他穿着一件迷彩背心,一条毛巾搭在脖子上。
“你好!”我望着满头大汗的他:“天好热哦,是不是?出车哪?”
“是啊!这鬼天气!快热死人了!”
他一面用毛巾擦着额头,一面笑着说,他望着我的眼神是那么多情而热烈,我有些不好意思了,跟他招招手说:“一路顺风!”他再次鸣喇叭,表示听到我的话。他走了。
没想到,那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一面用毛巾擦汗一面冲我笑的样子,他那会说话的多情的眼睛,被永远定格在我对他的记忆里。
92年9月,暑假结束后,我们纷纷返校。对面所里的三四个老乡约到一起来看我们。有一段时间不见面了,我们说起家乡的变化,他们说到了他们所里近期发生的大事。说是,两个省的人搞帮派,打起来了。还有,去基地执行任务时出车祸了。车上三个都是我们的老乡,两死一残。残的那个,好惨哦,刚和女朋友分了手,现在高位截瘫。。。。。一个老乡啧啧着。
“对了,当场就死的那个,你是见过的,”一个人突然问:“姚光文!你还记得么?”
“姚光文?”我大脑里突然出现了空白,我觉得自己并没听清他说得是什么,就问:“认识的,他怎么啦?”我真的没把他们先前说的车祸与这个叫姚光文的人联系在一起,我想他们只是要说他探家了,或者是当晚因为有什么事情没能来我们学校。可他们就是在告诉我:“死了呀!当场就撞死了!拉回去后面目全非!”
接着他们,眉飞色舞、七嘴八舌地向我们宿舍的人讲开了,说话的语气好象在说电视或报上报道的事情。我靠着下铺的床栏,只觉得身体突然没有了力气,头脑中嗡嗡作响。他们吵吵着讲诉的杂乱的声音象洪水一样灌入我的脑中:小姚刚过完二十岁的生日,小姚说特别想考上军校,小姚给他父母写的信说因为要到边疆执行任务今年回不去了,但已经托了人专门从咸阳带了505神功元气带给母亲。。。。。。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他们告辞的声音,我站起来送他们,记不得当时有什么心情有什么样的表情。我没有相信他们的话。他们说那个叫姚光文的人死了,可能就是叫这个名字而已,一定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大眼睛的、爱害羞的男孩子!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在心底拒绝承认“大眼睛”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可是,直到我两年后离开学校,我确实没有再见过他。
十年后,我来到了他为之葬身的这块大漠中的军营工作。在夜里,我有时会想起他那明亮而多情的大眼睛。
小姚,难道你真的已经到了另外一个国度了吗?